烏克蘭當局1月1日稱,俄羅斯當天對基輔市中心發動無人機空襲,造成2人死亡,6人受傷。烏克蘭官員說,俄羅斯無人機瞄準的是首都的佩切爾斯基區,這是總統府和政府辦公區所在地。
圖為路透社報道截圖
襲擊發生前數小時,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剛剛在新年致辭中誓言,將盡一切可能在未來12個月內結束戰爭。
12月31日,俄總統普京也發表了新年賀詞,宣布2025年為俄“祖國保衛者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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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京要的不是“新明斯克協議”,而是“新雅爾塔框架”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19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莫斯科舉行“直播連線”與大型年度記者會。在長達超過四個半小時的活動中,普京回答了60多位記者和民眾的提問,其中最受矚目的無疑是圍繞俄烏戰爭的種種現狀與走勢。
普京表示,現在無法預測戰爭還將持續多久,但俄羅斯正朝著最初設定的首要目標推進,且俄羅斯在烏克蘭有可以對話的合作伙伴。 至于未來俄烏談判問題,普京強調,俄羅斯準備與烏克蘭的任何合法代表進行談判,包括澤連斯基;俄方對對話沒有預設條件,但必須基于此前在伊斯坦布爾談判中達成的協議,這個立場也是基于當前形勢的現實。在回答美國記者提出的俄羅斯是否愿意在烏克蘭問題上做出妥協時,普京表示愿意達成妥協,“政治就是妥協的藝術”。
但就在記者會前后,幾起突發事件,也給俄羅斯增添不少“麻煩”。最重要的外部變化,無疑是敘利亞阿薩德政府迅速垮臺,國際社會都在關注深入介入敘利亞局勢的俄羅斯的動向;而內部事件,則是烏克蘭方面對俄軍方高層及居民公寓發起襲擊。
再往前推則是11月的一輪提級較量,美歐允許烏克蘭使用援助武器向俄境內目標發起攻擊,隨后俄羅斯還以報復,對烏克蘭境內發射榛樹高超音速中程導彈。盡管此事引發巨大擔憂與爭議,但各方表態卻又留有一絲默契和余地。
目前美國正處于權力交接的過渡期,“拜登的遺產”會延續多久,而聲稱要在24小時內結束俄烏戰爭的特朗普回歸后,又會祭出什么新政?俄羅斯、烏克蘭、歐洲,都在等待,也在為未來爭奪更多籌碼。不過,各方要真正走到談判桌前,還有一定距離,俄與歐、美、烏之間仍有難解的結構性矛盾。
近日,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全球治理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趙隆在與觀察者網的對話中,就俄烏戰場上的形勢及戰場外的博弈做了深入解讀。
當地時間12月19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召開“直播連線”和大型年度新聞發布會(圖/塔斯社)
觀察者網:趙老師您好,先從最近發生的幾起與俄羅斯相關的大事聊起吧。首先是敘利亞局勢劇變,外界除了關注敘國內各派及其背后支持者的博弈之外,也在觀察深入介入敘利亞事務的俄羅斯與伊朗的反應。
普京在12月19日的年終記者會上表示,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反恐目的已經達成,同時“絕大多數人希望俄羅斯能夠保留在敘利亞的軍事基地”,雖然暫且不知是哪些人提出要求;同時,最近一些在俄國內有影響的政治、知識界精英提出,俄羅斯應該退出(如盧基揚諾夫“阿薩德政權倒臺意味著俄羅斯退出游戲是唯一正確選擇”);您認為俄羅斯會如何評估這一事件?
過去政治觀察人士認為俄羅斯在對外行動中通過打入小楔子,以小博大,達成大的戰略目標,但在俄烏戰爭爆發后,從納卡沖突到阿薩德垮臺似乎呈現出某種系統性問題,在此情況下,俄羅斯的實際狀況與它對內對外塑造的形象、各層次的戰爭目標之間的真實距離是否會被凸顯出來,會否影響戰爭局勢?
趙隆:敘利亞局勢在短短十余天內出現如此巨大變化,應該說超出絕大多數國家的預判。對于俄羅斯而言,雖然維持在中東地區的存在從全球層面來看依然具有戰略意義,但在短中期內,顯然已不是頭號議題。
在俄羅斯國內層面,“一切服務于前線”已經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共識。而在國際層面,利用有限資源應對包括烏克蘭、中東、外高加索等“多線程任務”的難度也可想而知。
至于戰爭最終的目標,從過往經驗來看始終處于動態變化之中,取決于戰場形勢變化和各方內外政策調整,無論如何在其他熱點問題上被迫有限收縮,集中一切資源保障烏克蘭戰事的有利推進,事實上更符合俄羅斯當前所處的戰略環境,這也是俄政治和知識精英界辯論的焦點。
觀察者網:與俄羅斯相關的另一件事,便是近日烏克蘭對俄接連發起襲擊,暗殺軍方高層以及無人機襲擊居民公寓,怎么看待烏方的這輪行動,會對局勢造成實質性影響嗎?普京在19日的年終記者會上回答戰爭還將持續多久時表示,俄羅斯在烏克蘭有可以對話的合作伙伴,我們該怎么解讀這句話的意思?是否意味著烏克蘭內部正在發生一些變化?
趙隆:無論是近期的“暗殺戰”還是無人機遠程突襲,都表明烏克蘭正在強化所謂的“非對稱作戰”模式,將戰場從前線向俄羅斯腹地推進,將目標從一般前線指揮人員轉向高價值軍事技術人員。
這既是一種能力和決心的展現,表明烏克蘭在頓巴斯前線相對被動的局面下,還有能力以較小代價對俄造成不成比例的損失,對沖“以領土換和平”的悲觀論調。同時,也可以對俄羅斯軍政高層、特別是社會制造恐慌情緒,打破戰爭與民眾日常生活之間的距離感。
烏克蘭也希望通過此類行動對外展示自己有能力維持對俄“互有攻防”的狀態,一定程度上增加各方持續援助烏克蘭的信心。但就整體局勢而言,此類行動對于頓巴斯前線的影響仍比較有限,更多是戰術和心理層面的效果。
當地時間12月21日,兩架無人機擊中了俄羅斯聯邦韃靼斯坦共和國首府喀山的一座高層住宅樓。 視頻截圖
至于普京所稱的烏克蘭其他對話伙伴,顯然是希望烏國內各類反對勢力能夠“站出來”,對澤連斯基形成政治壓力。雖然近期也有報道稱,包括烏前總統彼得·波羅申科、尤利婭·季莫申科等人對澤連斯基的政策發出批評,但應該這么說,無論是澤連斯基政府還是在野黨及各類政治精英,在“抵抗俄羅斯”的戰略大方向上并沒有分歧,相關批評言論更多的是針對烏國內政治,特別是戒嚴法背景下政府高層人員調整,烏武裝部隊前總司令扎盧日內的調離和前外交部長庫列巴辭職等事件,而并非挑戰澤連斯基作為總統的地位。
針對澤連斯基的“和平計劃”,烏克蘭在野黨和政治精英同樣認可其最終目標,但批評其缺乏實際的執行步驟,過度依賴外界支持,以及忽視了民主化和反腐敗改革等國內問題。
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未來烏克蘭在特朗普施壓下恢復談判,且談判內容涉及領土、主權等敏感問題,烏克蘭國內的反對力量可能就此對澤連斯基施加壓力,縮小妥協空間。
觀察者網:稍早前,俄烏戰場的形勢變化,似乎已步步緊逼國際社會的心理“紅線”。一方面美歐對烏克蘭開了“綠燈”,拜登作為看守總統允許烏克蘭針對俄羅斯境內使用美制導彈,英法等國也隨之跟進;另一方面,俄方也有兩個重要動向,一是普京簽署法令批準更新版核學說,二是俄向烏克蘭發射中程彈道導彈。這就引出兩個問題,第一,俄烏戰爭打了兩年多,拜登為何在進入看守狀態后,對烏克蘭放開武器使用管制,意在何為?第二,俄羅斯更新核學說,意味著什么?是否說明核武器使用門檻變低了?
趙隆:其實美俄的相關反應有跡可循。從今年年中開始,俄羅斯政府和戰略界已經在討論修改核學說。此后,包括俄總統新聞秘書、外交部官員等高層人士多次就該問題發聲“預熱”,后作為法案提交至俄國家杜馬審議通過,并由總統普京簽字批準。
外界認為普京選擇的簽字日期有特指含義,其實此過程已醞釀許久。換言之,俄羅斯對于拜登政府放開武器使用限制有預期,甚至做好了回應方案,并不算意外。同樣,拜登的做法也有邏輯依據。如果不是因為哈里斯在大選中“完敗”于特朗普,他顯然會爭取將烏克蘭危機作為任內最重要的外交安全遺產延續下去,但現在顯然已不可能。
在無法打造“拜登遺產”的前提下,他將在接下來的過渡期內動用一切資源支持烏克蘭。如果考慮到極端情況,放開援烏武器攻擊俄境內目標很可能不是終點,還會有后續動作。
此前,美國在對烏軍援的種類和規模,烏克蘭對俄行動的約束和限制等問題上“說了算”,但現在的拜登政府可能期待盟友發揮更大作用。
個人認為,從拜登到特朗普的“權力過渡期”可能導致烏克蘭的局勢處于非常危險的狀態,不排除戰事進一步升級。當然,俄羅斯和北約距離爆發直接沖突依然有距離,因為這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
在當前各方互動中,默認的“游戲規則”和紅線是不能讓烏克蘭危機引發俄羅斯和北約的直接沖突。但與此同時,部分國家認為在紅線之外還可以做得更多,不斷圍繞紅線的邊緣進行測試,試圖找準對方的容忍度和耐受性,而這很可能導致戰略誤判和意外事件,非常危險。
雖然俄羅斯向烏克蘭發射中程導彈起到威懾作用,但很快法國、英國等歐洲國家又在討論特朗普上臺后,如果美國拒絕繼續領導援烏行動,歐洲需要建立新的軍事援助集團,由英國、法國、波蘭(德國比較謹慎)等國扮演“領頭羊”。關于是否需要在烏克蘭派駐維和人員,制定可持續的援烏方案,增加烏克蘭抵御沖突“二次爆發”的軍事能力等問題的討論顯著增加。
需要看到,俄羅斯和北約為了避免產生誤判做了相關努力。例如,在導彈發射前俄羅斯跟美國開展過溝通,而美國也同盟友分享相關信息,不少國家在導彈發射的前一天宣布關閉在基輔的使館,公開警告俄羅斯在軍事上會有大動作等,雙方顯然保持著某種默契。
“榛樹”中程導彈爆炸一刻(圖/法新社)
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起初有消息稱,俄羅斯發射的是“洲際彈道導彈”(ICBM),而這將使其成為二戰后首個將洲際彈道導彈用于實戰的國家,可能對包括美國在內的各國造成心理上的巨大沖擊。事后,俄羅斯證實發射的是“榛樹”高超音速中程彈道導彈,從某種程度上降低了憂慮,但也說明俄羅斯或許還留有后手。
總體來看,雖然各方保留一絲默契希望守住底線,但局勢仍可能因“報復—反報復”的惡性循環而進一步升級。
觀察者網:正如您所說各方還留有一絲默契和底線,從此輪較量來看,拜登雖然給烏克蘭開了綠燈,但畢竟是看守政府,這些政策會維持多久,是否類似某種政治宣示?而候任總統特朗普此前一直聲稱要迅速結束戰爭,1月20日之后等待俄烏和歐洲的到底是什么?您怎么看美國政權過渡期,對俄烏局勢的影響?
趙隆:俄烏雙方都認為,特朗普上臺后美國在烏克蘭危機上的政策會大幅調整,肯定會尋求恢復談判和停火。在這個確定的前提下,雙方都希望在接下來這段時期盡一切可能爭取談判籌碼,而爭取籌碼的關鍵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在戰場上控制(守住)更多的領土;二是竭盡全力讓對方承受更多損失。
俄烏、美歐都在圍繞此事做文章。從現在到明年1月20號的窗口期內,可能出現不斷突破此前規則和默契的激烈軍事斗爭。例如,除了前線的激烈爭奪,針對后方的無人機突襲、遠程導彈攻擊等頻率和規模將大大增加,俄烏雙方都需要向外界表明,自己有能力拿到更多談判籌碼。
很難想象,俄羅斯會在庫爾斯克地區沒有完全收回的情況下同意停火或開展實質性談判。在特朗普就職之前,俄羅斯可能會盡力奪回該地區。
在我看來,這也是為什么美歐放松烏克蘭使用遠程導彈限制的原因。美歐給烏克蘭的信號很明確,這些導彈不是用來攻擊莫斯科,而是要幫助烏軍在庫爾斯克進行防守,爭取在“以領土換領土”的框架下開啟談判。因此,未來俄烏哪一方能夠在談判中占據優勢的因素之一,很可能取決于庫爾斯克戰事的結果。
同時,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最近各方的動作完全是虛張聲勢。在保持紅線的前提下,各種手段都可能會被使用。
今年8月,俄烏雙方在庫爾斯克州激烈交戰。
至于中程導彈和洲際導彈的問題,這里可以分享一個小插曲。俄羅斯發射導彈當天我正在南非開會,參會的俄羅斯專家非常激動地表示,從發射視頻看俄羅斯發射的很可能是洲際彈道導彈,但隔天普京就進行了否認。需要看到,俄羅斯總統為此事特別發表聲明,本身就很不尋常。
換言之,俄羅斯真正發射的是什么其實不重要,關鍵是美俄以及各方如何解讀此事,能否達成某種默契。事實證明,中程導彈不會讓美國和北約感受到局勢重大升級的威脅,包括俄羅斯在內的各國民眾對此也不會太擔憂。
那么為什么需要這種默契?道理很簡單,雖然拜登想要盡一切手段來幫助烏克蘭鞏固未來的談判地位,但還是擔心造成戰略誤判,俄羅斯也是如此。這種擔憂主要源于美俄、美歐之間的各類官方接觸渠道已基本處于癱瘓狀態,而針對重大軍事行動的軍事熱線溝通顯然更有效。
雖然俄羅斯不與北約發生沖突的共識也許就剩最后一層窗戶紙,但大家都不會去戳破它,因為沒有任何一方能夠承受戳破這層紙可能產生的后果。而關于“俄羅斯不會(不敢)使用核武器”等觀點的背后邏輯也非常清晰,就是圍繞這一問題的“試錯代價”太大。
觀察者網:其實即便是中程導彈,其范圍也能覆蓋整個歐洲。事實上,歐洲對特朗普上臺也非常擔心,怎么處理這場戰爭是最大的難題。如果真的進入談判程序,那么他們過去這些年的投入,以及未來怎么保障并爭取自己的利益等等,都是問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舉動,某種意義上也是做給歐洲看。您最近在各種訪學或開會期間,跟不少歐美人士有所交流,他們是怎么判斷這場戰爭的發展走勢的?
趙隆:我近期訪問歐洲以及參加各類對話交流時的總體感覺是,大多數歐洲國家很清楚,在保留所謂“紅線”的前提下,以現有規模和方式援助烏克蘭,難以確保其通過軍事手段戰勝俄羅斯,這已經是基本共識。
再考慮到“特朗普回歸”帶來的不確定性,重啟談判也是大概率事件。但歐洲戰略界對于談判有自己的底線:第一,不能成為烏克蘭的單方面妥協,特別是涉及主權問題的妥協;第二,不能被理解為俄羅斯的單方面勝利。從歐洲對談判的前提和目標設想來看,恐怕跟特朗普的計劃存在很大差距。
也就是說,雖然大家在停火談判這個大方向上一致,但以什么代價停火,基于什么目標談判,歐洲的考慮與美國并不一樣。我的基本看法是,如果特朗普單方面施壓烏克蘭接受俄羅斯的談判條件,歐洲不會接受。而包括停火機制、安全保障、協議執行監督、戰后重建等后續問題,在沒有歐洲參與的情況下也無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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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俄羅斯不在意歐洲的態度只想跟美國談,不少觀點也認為美國“斷供”戰爭就能停止,而特朗普也非常相信元首峰會可以發揮關鍵作用,但我覺得這里存在認識誤區,最大的誤區就是忽視了歐洲的作用。
其實,歐洲對烏克蘭的援助除了堅守“國際道義與責任”之外,不少國家的民眾真的相信波羅的海國家、東歐國家將是俄羅斯的下一個目標,以俄羅斯所提的條件凍結沖突會埋下新的“定時炸彈”。
這種看法在歐洲仍具有廣泛土壤,所以歐洲不會在美國放棄援助或減少援助的情況下被動適應,而是會主動創造新常態,盡一切努力來確保——即便沒有美國,烏克蘭也不能垮掉在戰場上。
現在的問題是,特朗普推動烏克蘭止戰的根本訴求來自于美國民眾,這種訴求的核心是減少美國付出的經濟代價。假設歐洲愿意為此付出更多經濟上的成本,包括加大力度從美國購買武器援助烏克蘭,對特朗普而言也未必不能接受。
兩年多的戰爭拖累對歐洲經濟的打擊當然非常大,特別是德國這個歐洲經濟發動機。因此,歐洲內部的辯論是如何減緩援烏經濟成本向民眾和社會層面的傳導力度,找到方式或說服各國繼續付出成本。
事實上,歐洲仍有不少選擇,比如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談到過的俄羅斯凍結在歐洲的資產。雖然面臨不少法律上的爭議,但不排除歐洲國家最終跨越心理防線,動用這筆巨額資金的本金援助烏克蘭。
如果歐洲持續渲染“放棄烏克蘭”等于“放棄歐洲安全”這一概念,鞏固援烏的社會凝聚力,很可能會在美國減少投入的背景下找到替代方案,其底線目標是不允許烏克蘭因失去外援而被迫簽署“城下之盟”。我不覺得這是無法實現的目標。
觀察者網:趙老師,您提到兩個點,我有一些疑惑,一是歐洲可能會在沒有美國更多參與的情況下,以自己的方式來援助烏克蘭,問題是過去我們也一直在談歐洲防務自主,但講到最后發現他們很多時候是將這些東西放在北約核保護的框架下來談,如果未來歐洲以自己的方式援助烏克蘭,又該怎么處理跟北約之間的關系呢?
趙隆:現在談論的歐洲安全有兩個層面,一是北約框架內的安全,另一個是歐盟層面討論的防務自主問題。這場戰爭加速了歐盟的轉型動力和進度,從規范性力量變為地緣政治和安全力量。
其中一個重要的議題,就是建立歐盟框架下的共同安全機制。但我覺得其中最大挑戰在于,歐洲既希望延續基于跨大西洋伙伴關系的安全紅利,又不希望在“特朗普沖擊”的影響下放棄烏克蘭,這種矛盾心態可能極大影響其決策和行動能力。
我的理解是,歐洲追求防務自主是個長期過程,不可能在一兩年內實現。在烏克蘭危機的催化下,歐洲在安全上越來越離不開美國。因此,無論特朗普對北約提出什么條件,最終結果大概率以歐洲做出妥協而告終,而妥協的唯一方式就是付出更多成本。歐洲在多大程度上愿意付出額外成本,也將成為烏克蘭危機的重要變量之一。
明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德國年初要提前大選,而不久前德國地方選舉中右翼政黨風頭正盛。從今年6月歐洲議會的選舉結果也可以看出,歐洲的政治極化也更加明確,政壇整體出現“向右轉”趨勢,而減少對外援助是這類政治勢力的普遍訴求,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政府和部分民眾的訴求溫差,成為對烏政策的主要制約因素。
觀察者網:二是,我們前面討論歐盟或是歐洲,都是把它作為整體來看,但其實這段時間可以看到歐洲內部的多元性及異見聲音;比如歐盟里面有中東歐國家,其中典型代表如匈牙利,其總理歐爾班立場偏右,對俄羅斯的態度相對緩和,類似這樣的因素在未來的俄烏戰爭和談判溝通中,會不會發揮某些作用?現在俄歐關系幾乎破裂,過去即便像默克爾與普京的關系比較好,但默克爾辭任后的采訪,顯然破壞了政治互信,那么像這些國家能否成為今后的溝通管道?
趙隆:我今年先后兩次訪問歐洲,整體感覺是外界高估了歐洲在烏克蘭危機上的所謂“內部亂象”。不可否認,政府、智庫、民意之間確實存在不少爭論,但在“援助烏克蘭、對抗俄羅斯”這個大方向上的依舊存有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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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來看,匈牙利、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等國家看似“親俄”的表態(媒體有時候會用這個籠統的標簽),實際上更多是所謂歐洲版本的“MAGA”,他們推崇本國優先政策,要求政府先解決國內問題。但是,一旦牽扯到具體對俄烏立場,這些國家往往會選擇妥協。例如,我們曾多次看到新聞報道,匈牙利等國反對歐盟對俄制裁,將投出反對票等,但實際上歐盟迄今已通過15輪對俄制裁。
歐洲國家目前的對俄態度很明確:第一,只有在結束戰爭的情況下,才可能重新思考并討論俄歐關系。第二,一些歐洲人士提出,不太可能與普京就所謂的歐洲新安全架構問題開展討論,需要隨著時間推移等待俄羅斯的內部政治變革。
換言之,在歐洲人看來,也許在特朗普的影響下,烏克蘭可以實現臨時性的停火措施和沖突凍結,但如果領土主權問題得不到妥善解決,無法明確停火協議的執行機制,特別是有效的安全保障框架,就沒有辦法跟俄羅斯重啟關系。
俄羅斯內部也是如此,俄歐包括領導人在內的政治建制派之間沒有任何互信。同時,俄羅斯認為歐洲沒有戰略自主,與歐洲達成《明斯克協議》3.0版本已毫無意義。這也說明俄烏談判可能不僅需要美歐的參與,也需要包括全球南方國家在內的各個利益攸關方共同推進,彌補當事方之間的互信赤字。
從最近與俄羅斯同事的交流中可以體會到,普京要的不是“新明斯克協議”,而是“新雅爾塔框架”,也就是重新規劃整個地區的勢力范圍和安全架構。在俄羅斯看來,冷戰結束后俄羅斯與美歐達成了很多安全保障協議,但最終都沒有奏效,北約不斷東擴蠶食曾經的“中間地帶”。但這種想法恰恰是重建和平面臨的最大障礙,或者說是俄羅斯與美歐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因為“恢復雅爾塔”的訴求,無論美國人還是歐洲人都很難接受。
由于這個結構性矛盾幾乎無法解決,這也是我對烏克蘭危機未來走勢持較為悲觀態度的原因。普京強調談判需要建立在伊斯坦布爾共識(根據媒體公布的文本草案,除了烏克蘭承諾不加入北約外,還不允許烏境內存在外國軍事力量,限制烏軍的整體規模和戰備水平),以及“戰場現實”(主要實控領土不會輕易讓出,甚至需要通過談判予以固定)的基礎上,這些恰恰是烏克蘭最強烈的訴求,也包括歐洲甚至美國難以接受的內容。
即便俄烏雙方恢復接觸、重啟談判,但訴求鴻溝是在太大。因此,最終談出來的恐怕只是臨時性的方案,在執行與可持續性方面存在較大不確定性。
觀察者網:這個分歧給外界的一種感覺,地緣政治或國際關系陷入了一個死結,各方追求的絕對安全到底是什么,它的邊界在哪里?甚至說絕對安全真的存在嗎?
趙隆:烏克蘭危機的發展軌跡證明,絕對安全在復雜的地緣環境中難以實現。在極度不信任的前提下,各方徹底拋棄“共同安全”理念,而是追求單方面的威懾遏制重建“緩沖區”。
同時,這場仗已經打了將近三年,只會加深俄烏之間的仇恨,以及俄羅斯與西方的不信任感。在當前環境下,討論各方共同參與的歐洲安全架構似乎不太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