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后半夜,北京海淀,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方翀睡了一會兒就醒了。
很多預報員都有這樣的“壞習慣”——“預報之后,心里始終想著,要盯著看下沒下雨。”
7月28日,“首席們”集體會商后,他作為值班首席預報員在預報結論上簽字。根據預報,京津冀地區的“瘋狂降水”從7月29日開始。“預計累計降水量會超600毫米”,這意味著這場雨可能超過2012年北京“7·21”極端降水;更意味著,可能會影響上億人。
果然,雨漸漸大了。方翀起床收拾好,5時前往中央氣象臺。
北上的臺風,與“懸而未決”的暴雨
預報員這份工作,說白了,“提前”預報要打著重號進行強調。京津冀大部分地區從7月29日開始下雨,但預報員的時間軸要往前調很多。
7月29日下午,中央氣象臺預報員加強研判,發布暴雨紅色預警。圖/楊超
7月19日到21日,方翀值班,北京也下了雨,但不極端。他的下次值班是28日至31日,出于工作習慣,他總會關注下個班次的天氣。
21日,情況發生了變化。今年第5號臺風“杜蘇芮”生成。盡管其還在菲律賓以東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但登陸我國的可能性比較大。
“繼續看,應該有這種可能性。”方翀一直關注著“杜蘇芮”的發展。直至25日,“臺風登陸我國后可能北上,影響華北。”方翀經歷過“7·21”極端降水,再往后,一看環流形勢,高壓壩也起來了,水汽條件和持續時間都比“7·21”更有利于降水。他跟同事說:“壞了,這次可能比‘7·21’還厲害。”
隨著“杜蘇芮”登陸臨近,預報員捕捉到更多京津冀極端暴雨的信號。
“這種穩定的天氣形勢,會讓人想起2016年7月的華北特大暴雨。”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符嬌蘭發現,臺風系統降水潛勢越來越有利。
“25日到27日,帶狀副熱帶高壓逐漸斷開,成為塊狀‘方頭副高’,有利于引導臺風北上。”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張芳華想到了“96·8”特大暴雨。面對頗有些相似的北上臺風,預報員們開始互相提醒關注出現極端降水的可能。
京津冀地區的預報員也感受到越來越大的壓力。
“越來越確定的是,我們即將面對一個未曾經歷過、出現概率非常小的強降水過程。”北京市氣象臺首席預報員荊浩心里有點“打鼓”。他們使用北京智能災害氣象歷史個例庫系統,查找北京歷史極端暴雨案例進行對比,并復盤歷史上對北京產生影響的臺風,甚至追溯到 1963年8月的那場華北特大暴雨。
河北歷史上直接受臺風影響概率并不大。臺風的前進方向、降水情況,困擾著省氣象臺當班首席預報員張江濤,“臺風北上西行,奔著太行山來,那就比較極端了。”
而過去經歷的一場場暴雨化作一張張圖也出現在河北省氣象臺首席預報員李江波的腦海中。1991年參加工作的他,并不諱言曾經的失敗案例,“都是刻骨銘心的經歷。經歷越多,總結越多,感受越深。”“要給政府決策留出時間。”河北省氣象臺臺長連志鸞說。27日,河北省氣象臺全體首席預報員會商,進一步統一預報意見:“受減弱臺風影響,河北將出現區域性極端降水過程。”
7月27日,天津市氣象臺流域氣象預報室主任陳宏與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員會溝通,告知存在暴雨到大暴雨的可能性。后來,她接到來自海委的十余個電話,問題相同、反復確認:真的這么嚴重嗎?
天津市武清區氣象局嚴密監視天氣,分析降雨主要影響時段、落區和量級。圖/李俊紅
是否預報到極限,是個問題
7月28日9時55分,“杜蘇芮”登陸福建。那么,京津冀地區的暴雨會下多大?
當天16時,中央氣象臺組織首席大會商,除了值班首席方翀、應急首席符嬌蘭以外,孫軍、馬學款、張芳華等多位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中國氣象科學研究院災害天氣國家重點實驗室研究員孫繼松等專家,也出現在會議室,遠程參加的還有北京、河北等省(直轄市)氣象臺與多家單位的專家。
聚焦的問題是:這次預報的極限能到多少?這并不像普通人想得那樣簡單。
所謂極端天氣,意味著概率極小。即使天天跟風雨打交道,很多預報員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
“75·8”“96·8”“7·21”“16·7”……每一組數字代表過去每一場留下刻痕的極端降水。這些被調取的極端案例,沒有一次過程是完全相同的。
當然,還有無形的壓力。極端天氣發生頻率大增,關注度不免攀升。氣象是防災減災第一道防線,預報的發出意味著各地政府和部門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的調動。
這要求預報盡可能精準。
孫繼松曾經在北京市氣象臺擔任多年首席預報員,熟悉京津冀地區的天氣,也歷經數次驚險雨情,如今在攻關暴雨科研難題。出于職業敏感,他從7月27日起就旁聽會商。他發言的第一句話是:“這種天氣形勢圖,我沒見過,所以大家要萬分小心,提高警惕。‘96·8’與其沒法比。”
“這次過程是歷史上唯一的,在歷史上找不到相似案例,只能盡量把華北這些地區極端過程都找一找。”孫軍想到了1975年出現在河南的“75·8”特大暴雨,那場暴雨創下的幾項紀錄至今未被打破。“那次也是臺風在福建登陸,深入內陸,北面有‘高壓壩’,把低壓堵在湖北和河南南部,并維持了三四天。只是今天形勢整體北移到了京津冀地區。”
“低渦位置及北側偏東急流、地形和東風急流的相互作用與2016年‘7·19’強降水相似,有區別的是‘7.19’低渦北側的偏東風急流更強,而這次的持續時間更長。”馬學款將自己的上臂比作太行山脈,前臂比作燕山山脈,圈起來就好像是京津冀立體山地地形圖,“沿著山脈的對吹的東風氣流,隨著低壓環流西移,慢慢轉為東南風、偏南風,在地形的抬升作用下,強降水就會集中出現在太行山至燕山山脈的沿山和山前一帶。”
“如果系統偏東一些,太行山的地形增幅作用就沒有這么明顯,降水強度就會大打折扣,因此要重點關注系統的位置變化。”張芳華很清楚,預報員就是要這樣,把各種可能的乃至最壞的、最極端的情況都考慮到。有時候,預報員之間會說:“你要小心啊,鼠標一點,畫的這個圈,圈里的災害性天氣可能影響到很多人。”
幾天里,京津冀三地氣象臺的首席預報員也數次會商:“考慮到偏東風和地形的輻合,量級是否需要往上提”“維持長時間降水幾乎是確定的,但若是副高偏西,降水就會恰好繞過天津”……
當然,還有更多細節需要確認,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在面臨生命損失的時候,所有的個人得失都必須放下。”雖然已經不在預報員崗位,孫繼松依然記得那種感覺,“在重大災害面前,所有的聲譽、得失、評價,都必須甩開。”
“要深入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防汛救災工作和氣象工作重要指示精神,堅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理念,切實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要堅持底線思維、極限思維,利用多種科技手段開展風險預判,全力以赴做好防汛防臺風氣象服務。”中國氣象局黨組書記、局長陳振林在與預報員交流時強調。
“到什么程度,就怎么報,不要猶豫。”中央氣象臺黨委書記金榮花囑咐方翀。
方翀簽發了中央氣象臺的預報結論:京津冀將遭遇一場極端強降水,中心強度累計降水量可達600毫米以上。
7月29日9時,中國氣象局將臺風一級應急響應調整為暴雨一級應急響應。9時48分,河北省氣象臺發布暴雨紅色預警信號。17時30分,北京市氣象臺發布暴雨紅色預警。18時,中央氣象臺發布暴雨紅色預警。這是中央氣象臺正式啟用預警發布機制以來發布的第二個暴雨紅色預警,時隔11年。
當日13時,天津市氣象臺首席預報員東高紅反復斟酌后,還是發布了強降水黃色預警信號。中央氣象臺、北京市、河北省紛紛發布降水紅色預警,天津要不要提級?
或許保持一致是最安全的選擇,但是預報員得說真話。“天津并非此次極端強降水中心,預報結論就該發布黃色預警,我們必須忠于預報員的職責。”天津市氣象臺首席預報員王穎很堅定。
29日,北京的天始終陰沉沉的,風雨欲來,方翀有點難熬:“如果下了,說明報得準;但如果真的下大了,可能就要出災了。”
怕不下雨,又怕雨真的下大
7月30日早晨,北京的雨持續下著,但并不猛烈。到30日夜間,雷達回波減弱,尤其是東部地區降水量較小。網上有些聲音出現了:雨是不是下得差不多了?
當天晚上,北京市氣象臺首席預報員趙瑋、張迎新,與馬學款連夜會商,一致認為,整個過程的“進度條”才到40%至50%,“水汽還在源源不斷輸送,極值雨量肯定會突破600毫米,不能把雨量往下調!”
“對北京的地形和局地氣候特點的深刻認識,是根植于每一個預報員內心的軟實力。”有20多年預報經驗的北京市氣象臺首席預報員張琳娜說。
在河北,驚人的數值隨著雨勢也逐漸浮現。7月27日至31日,每日5時,首席預報員金曉青、張南、何麗華、孫云、裴宇杰圍坐在會商桌前。“63·8”“96·8”“16·7”三次極端暴雨中心均出現在河北太行山前,這次偏東風持續時間很長,太行山前再次出現降雨中心的可能性非常大。
張江濤已經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睡過覺了。有時候,即使在辦公室小憩一下,也會被來自邢臺、邯鄲、保定等各市氣象臺的電話叫醒。
每個電話都性命攸關。
7月31日2時,河北省氣象臺副臺長楊曉亮接到邢臺市氣象局局長郭艷嶺的電話,邢臺西部山區多站累計雨量已超過當地年平均雨量,朱莊水庫、臨城水庫要緊急調度,需要省氣象臺技術支持。邢臺市氣象臺臺長劉瑾開始每個小時與張江濤進行一次電話會商,持續到8月1日17時。
1008.5毫米——此次京津冀地區的暴雨極值,出現在邢臺市臨城縣趙莊鄉梁家莊站。預報結論關系到防汛部署、人員轉移以及水庫河道泄洪、行洪調度決策,“作為一名基層天氣預報員,雖然頂著巨大的壓力,可我不是孤軍奮戰,而是氣象與服務用戶的連接點。”在劉瑾看來,國、省專家的支持和監測預報技術水平的提升,給了她直面極端天氣的勇氣和信心。在強降水開始前的28日,接到氣象部門的電話叫應,梁家莊提前轉移30戶61人,全村無人員傷亡。
在30日深夜的天津市氣象臺,大家決定輪流睡一會兒。可是又沒人睡得著,總是躺下就翻來覆去,最后干脆坐起來,準備第二天的會商。一邊值班,一邊掛念下游的群眾,一份流域預報就是一份責任。“前一陣剛進行了大清河防洪演練,防御措施已到位。”陳宏不停安慰自己。
京津冀地區降水實況。來源:河北省氣象臺
雨停了,不過……
7月31日9時,張江濤走出值班室,這幾天,他幾乎沒睡過一個整小時的覺,當時并未覺得困,現在,疲憊一瞬間涌來。他準備去樓上宿舍睡一覺,再回家。
這場持續數日的大雨終于結束,留下了多個驚人數據——北京大部、天津、河北中南部等地出現暴雨到大暴雨,部分地區特大暴雨,過程累計雨量100—600毫米,局地600毫米以上;北京降雨持續時間達83小時;河北邯鄲、邢臺、石家莊,山西晉中,河南鶴壁及北京西南部等地連續兩天出現大暴雨到特大暴雨;在京津冀魯豫5省(直轄市)417個國家級氣象站中,有334個站降水量達暴雨及以上級別;累計降水量超100毫米面積達20.6萬平方公里。
8月2日,以“中國暴雨與洪澇”為主題的2023“詩言氣象論壇”在京舉辦。這是以中國著名氣象學家陶詩言為名的論壇。陶詩言與暴雨淵源甚深,河南“75·8”特大暴雨后,他曾帶領數名研究人員吃住在現場,主編的《中國之暴雨》于1980年出版。
要在論壇上發言的張芳華一個月前便確定了報告題目——《華北極端暴雨及預報思考》。當看到北上的臺風時,她預感需要加點新內容了。
暴雨進入尾聲時,中央氣象臺開始組織復盤準備。近年來,極端天氣來襲的節奏似乎越來越快,一次更比一次猛烈。而極端暴雨預報,仍是世界性難題。下一次暴雨,會極端到什么程度?落區在哪?在這么長的降水過程中,強降水如何分布?它的精細化時間空間分辨率是什么?這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在河北,防汛形勢依然嚴峻。涿州市氣象局的職工已堅守多日。8月4日,新的抗洪救災指揮部成立。“我們作為指揮部辦公室成員,在監測預警組。”市氣象局局長許春燕說,“水退以后,根據救災和恢復生產需求,我們也會調整預報服務方向。”
涿州市氣象臺的燈依然徹夜亮著,河北省氣象臺也燈火通明。
北京市、天津市氣象臺都是如此。
中央氣象臺,也依然是那個不會熄燈的地方。(陽揣環、葉芳璐、張妍、馬洵對本文有貢獻)
(作者:趙曉妮 劉倩 吳彤 張藝博?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