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2日,奧蘭多同性戀酒吧發生了美國本土規模最大的槍擊事件。事件發生后,主流媒體開始充斥著分析伊斯蘭、恐怖主義還有同性戀恐懼關聯性的文章。然而美國眾多左翼色彩的酷兒團體和伊斯蘭團體在哀悼死難者,譴責暴力的同時,也發出了反對“伊斯蘭恐懼”的聲音。這些不被主流媒體報道,奮斗在美國酷兒運動、進步伊斯蘭運動第一線的行動者在呼吁什么、聲援什么、譴責什么?
美國時間6月12日凌晨兩點左右,Omar Marteen沖進了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的一家同志酒吧“脈搏”(pulse club)進行槍擊。截止當地時間12日十點半(北京時間22:30)已驗明53名傷者、50名死者,兇手在于警方交戰的過程中被擊斃。這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起槍擊傷亡事件。
兇手已經被確定為是一名29歲的保安公司職員、穆斯林,曾經公開發表過極端言論,并一度被FBI調查。FBI表示,奧馬爾在酒吧行兇后曾致電報警,宣稱為極端組織“伊斯蘭國”效力,但尚不能確定襲擊者的動機。“伊斯蘭國”(IS)附屬的通訊社宣稱該組織已經對槍擊案負責。但相關信息的真實性仍然存疑。
暴力事件發生后,大眾媒體開始充斥著分析伊斯蘭、恐怖主義還有恐同關聯性的文章。政客們開始爭先恐后地炒作槍擊事件來為接下來的大選造勢。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表示自己關于“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的言論是正確的,他早就要求禁止穆斯林移民。許多網友也紛紛表示,這是伊斯蘭落后、殘暴本質的又一罪證。更有網友表示,同性戀殺一個少一個,集體滅絕了才叫過癮。
為什么我們總是忙著基于自己的偏見表態,而不去多關注一下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我們關心政客的態度多過關心是什么產生了今天同性戀岌岌可危的生存空間?為什么我們止步于轉發一張祈福奧蘭多的圖片,而不去看看奮斗在美國酷兒運動、進步伊斯蘭運動第一線的行動者們在呼吁什么、聲援什么、譴責什么?
“恐同”從來不僅僅是“恐同”
一位古巴穆斯林活動家Abdul Hakeem Pe a在《工人世界報》的采訪中說道:
“奧蘭多槍擊是針對LGBTQ社群和拉丁裔社群的慘劇。這反映了我們所生活的敵意環境和由特朗普式修辭帶來的‘暴力狂熱’。同時,這也反映了美國政府的反恐戰爭還有針對LGBTQ群體和其他受壓迫群體的戰爭。這不是伊斯蘭的攻擊,而是被錯誤引導的憤怒和仇恨的攻擊。憤怒和仇恨是沒有宗教的”。
國際社會主義組織:我們同所有的受壓迫群體站在一起,不要將“恐同”變成“恐伊斯蘭”
北美許許多多的左翼團體在槍擊案發生后站出來,在哀悼死難者的同時,表明槍殺案不能用簡單 “恐同”或是“恐怖主義”去理解,更不是個人仇恨的悲劇,而是長期以來國一種帝國主義下日益深化的階級、性別與種族矛盾。
西雅圖的菲律賓酷兒團體(The Seattle Bayan Queer Collective)聲明:
“我們承認這次特大槍擊事件發端自仇恨。身在一個以暴力文化著稱的國家,跨性別恐懼和恐同存在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個領域。我們將這次的暴力事件看作是針對有色人種、跨性別、酷兒、移民暴力的延伸。我們認為在這個他們試圖把這次槍擊稱作“恐怖襲擊”來肆意抹去我們的歷史。同時,他們還用伊斯蘭恐懼來分裂我們的社群,合法化帝國主義戰爭。我們堅決反對他們利用奧蘭多的慘劇來繼續反恐戰爭、將有色人種罪犯化”。
紐約警局在奧蘭多槍擊事件后表示:我們已經全城加強警備,應對槍機者的能力大大提高
為什么在主流媒體一邊倒諷刺“政治正確”,宣判伊斯蘭恐同罪行的時候,美國各地的酷兒團體紛紛站出來反擊伊斯蘭恐懼,并擺出一副盟友的立場?這些行動者是我國網友口中的“白左”、“圣母婊”么?究竟是什么的社會機制生產了伊斯蘭恐懼、和針對酷兒的暴力?
恐同、伊斯蘭與帝國主義
要理解今天酷兒團體對美國主流媒體和政府的不滿與譴責,我們需要回到美國911事件之后的社會現實。過去,我們通常認為國家一定是異性戀正統(heteronormative),酷兒對于民族國家而言一定是作為“叛徒”而存在的。但是,隨著同性戀主流化的推進,“接納”、“包容”同性戀越來越多的成為了衡量一個地區是否有資格和能力擁有“主權”的標桿。盡管美國短暫的歷史上與“同性戀友善”扯不上什么關系,但是“包容同性戀”、“婦女地位有保障”成為了“美國特殊論”例證來合理化美國對中東地區的帝國侵略。在911之前,美國的外交政策絲毫不關心這兩點??醿簩W者Jasbir Puar將這個歷史過程稱為“同性戀民族主義(Homonationalism)”。
槍擊事件后廣為轉發的“祈福奧蘭多”圖片
在911之后,媒體大肆渲染遇難同性戀死難者,發布其伴侶的訃告來強調受難酷兒的長期伴侶生活。各式各樣的男同英雄被廣為稱頌,襲擊世貿大樓逐漸與“反同”聯系在了一起。同性戀社群的愛國情緒被迅速調動起來,一時間所有的同志空間都插滿了美國國旗。“解放中東同性戀,支持反恐戰爭”成了主流的呼聲。盡管當時有諸如“國際穆斯林LGBT協會”,“Audre Lorde計劃”這樣的酷兒、女權和有色人種團體進行反戰宣傳,他們的努力并未得到廣泛的關注和報導。
同時,主流媒體還使用特定的性別化描述來衡量不同生命的價值。阿布格萊布監獄虐囚丑聞曝光的時候,穆斯林男子的性被描述為危險、異端和前現代的。Mark Bingham,這位在被劫飛機上抵抗恐怖分子的同性戀英雄被描述為“陽剛、愛國、孝敬母親、家庭和睦”,而一度被諷刺為“同性戀”的本拉登則是“陰柔、黑暗、恐童、沒有國家、被家庭遺棄”。透過一系列的恐同和恐伊斯蘭論述,美政府利用同志創傷的情感來煽動伊斯蘭仇恨的情緒,從而合理化美軍在中東的權力部署。縱觀歷史,殖民者總能以保護弱者為名來合理化自己的血腥侵略,過去是保護婦女兒童,今天是保護同性戀。
911之后,Gay.com網站的“Come Together” 廣告
同性戀民族主義最典型的表現之一就是以色列的“粉紅清洗”。1998年開始以色列的特拉維夫開始舉辦同志游行。以色列政府有意識的將特拉維夫包被裝成“國際基佬旅游天堂”,佐證自己是中東“最文明”的國度,并以此合理化以色列繼續占據巴勒斯坦。透過“粉紅清洗”,以色列得以重述對巴勒斯坦的占領:以色列人是包容文明進步的現代市民;巴勒斯坦人是恐同野蠻落后的自殺炸彈狂熱分子。白人中產階級同志不安的情感被激起,用來合理化服務于資本和牟利的戰爭。而這些戰爭總是被包裝成保衛本體抗擊外敵的愛國大業。
面對日益普遍化的“同性戀民族主義”,以及由戰亂帶來的難民問題,越來越多追求平等和正義的酷兒團體站出來,揭示并公開反對政府和主流媒體的殖民行徑與白人至上價值,追求受壓迫群體的跨國、跨種族、跨宗教的連接??醿簩W者Craig Willse在社交媒體中表示:“作為酷兒和跨性別人群,我們必須拒絕被征用到以性少數為名的反恐戰爭里。我們不能允許自己作為美國帝國主義的封面故事。禁槍應該先讓軍隊和警察放下武器”。
Teresa Gutierrez,世界工人黨的競選經理人聲明:“作為一個墨西哥裔的女同性戀,我為Pulse酒吧罹難的LGBTQ兄弟姐妹感到心情沉重。但是針對慘案,我責怪這個體制,而非槍擊者個人。要怪就怪特朗普種族主義言論、奧巴馬大規模驅逐計劃、希拉里的戰爭機器”。
穆斯林可以是“酷兒”么?
我們都司空見慣了,一旦有穆斯林行使任何暴力犯罪,整個宗教信仰還有所有的追隨者都會受到質疑。這種情況并不會發生在其他宗教上面。為恐怖主義道歉并發表聲明說這不代表伊斯蘭信仰成為了千千萬萬穆斯林社運團體的日常工作。然而,在主流媒體中,這苦口婆心聲明的“新聞價值”比不上伊斯蘭國的只言片語。我們越是只能從主流媒體看到關于伊斯蘭國殘害同性戀的報導,越是容易相信這就是伊斯蘭的全部。伊斯蘭竟然會允許酷兒存在?
“只有安拉和我:酷兒穆斯林影像計劃”致力于呈現各地酷兒穆斯林的生命故事
事實上,在中東地區漫長的歷史和匡闊的地域中,性別絕非男女二分,性也絕非僅限于異性之間。男/女性別的絕對二分與嚴格的反同出現于19世紀西方殖民統治之后,并成為法典、逐漸被塑造為“傳統”的一部分。“穆斯林天然反同”論也是靠徹底刪除這段歷史記憶才得以成立。
槍擊事件后,全美的穆斯林團體紛紛譴責這次槍擊。佛羅里達伊斯蘭協會主席和伊瑪目表示這次槍擊事件“禽獸不如”。在華盛頓一個緊急召開的記者會上,全美最大的穆斯林民權倡導機構“美國-伊斯蘭關系”委員Nihad Awad對ISIS譴責道:“他們不能代表我們,他們是異端是非法的。他不能為我們的信仰代言,1.7億人已經團結起來拒絕他們的極端主義和無意義的暴力”。
平權組織“穆斯林倡導”發表聲明:我們為今晨奧蘭多發生的槍擊事件感到恐懼和悲痛。我們的心和禱告同受難者的親友站在一起,和全國美的LGBTQ社群站在一起。LGBTQ社群在最困難的時光同美國的穆斯林站在一起并肩作戰。我們共同抵抗仇恨、暴力和對整個社區的妖魔化。今天我們和LGBTQ社群團結一致。你們的悲痛就是我們的悲痛。你們的憤怒就是我們的憤怒。我們是一家人。
Sabiha Basrai,一名穆斯林女士在臉書上表示:齋月里,讓我們為酷兒解放站出來。與奧蘭多團結一致
“穆斯林性與性別多元聯盟”,一個致力于為LGBTQ穆斯林賦權的團體,于12日發表聲明,指出:
“這項悲劇不能簡單的歸結為LGBTQ社群和穆斯林社群之間的對抗。作為LGBTQ穆斯林,我們知道千千萬萬人生活在LGBTQ身份和伊斯蘭身份的交叉當中。我們希望美國人民可以抵制分裂和仇恨的力量,反對同性戀恐懼的同時也共同抵抗伊斯蘭恐懼和針對穆斯林的偏見。讓我們記住,許多的異性戀穆斯林一直以來都是穆斯林性小眾的堅實同盟”。
當主流媒體里鋪天蓋地都是論證伊斯蘭、恐同和恐怖主義關系的信息,當我們對酷兒穆斯林人群具體的生存狀態和現實斗爭一無所知,這些站在運動第一線要求正義的團體聲明即使被傳播,也會迅速被打上”白左圣母婊“的標簽。邊緣酷兒對平等的基本追求,很快變化被認為是偽善的政治正確,淪為鍵盤俠嗤之以鼻的對象。
紀錄片《愛的圣戰》(A Jihad for love)講述了中東地區穆斯林同志群體的生存狀態
“恐同”和“恐伊斯蘭”成了“同性戀民族主義”歷史中的矛盾體。一方面,透過單方面強化伊斯蘭的“反同本質”,“恐伊斯蘭”的情感被傳播來合法化今天的帝國侵略。另一方面,1980年代之后,隨著中東地區遭受到越來越多的西方軍事襲擊,西方世界也越來越多的以“伊斯蘭反同”為名合理化自己的侵略,“反同”成為了“反西方”的同義詞。“恐同”的情感被征用來凝結所有反西方的社會力量,并且成為極端組織有力的心戰武器。
依賴恐同和恐伊斯蘭的雙人舞關系,一種普世的、白人(本土)中心的、中產消費、家庭美滿的“陽光好同志”成為新時期西方公民身份的組成部分。伊斯蘭酷兒和有色人種酷兒的生命和他們風起云涌的斗爭被棄置于邊角,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他們不值得被記憶,也不值得被 “哀悼”。當然,這不是為了比賽誰更慘。也不是為槍擊罪行找理由開脫。正是為了遏制暴行還有針對所有受壓迫群體的暴力,我們才需要去探尋個體暴行背后的結構性暴力和社會根源,去看到那些被帝國和主流媒體遮蔽的生命、歷史和艱苦卓絕的斗爭。
古巴穆斯林活動家Pe a說道:
“在神圣的齋月里,穆斯林要向所有的人道示以善意,所以讓我們不要為暴力所操縱,因為這些暴力指向的是和我們一同反抗資本主義的工人階級,這些暴力嗜的是資本主義敵人的血。讓我們團結在一起,讓我們和穆斯林社群聯結起來,說‘As Salamu Alaykum! 愿和平與你們同在!’”
訪談來源:衛報、alternet、Socialist Worker, Worker’s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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